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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确切地说,丹托并不是一个艺术批评家,而是一个艺术哲学家。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艺术批评家直接面对艺术现场,是艺术实践活动的一部分;而艺术哲学家,则对艺术现象进行哲学思考。尽管丹托长期担任《国家》杂志的艺术评论员,但他的声望主要依赖他的一系列艺术哲学著作,而不是作为一个艺术批评家的批评实践。我们只听说过丹托著名的艺术终结论,却没有听说过丹托发现了哪一位重要的艺术家,或是定义了哪一种艺术运动或风格。恰恰相反,后者恰好是丹托所说的“艺术终结之后”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丹托宣布艺术终结之日,正好是他被任命为《国家》首席艺术批评家之时。 在其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撰写了《20世纪艺术批评》(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其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讨论阿瑟·丹托的艺术批评观(确切地说应该是艺术哲学观)。我在那里批评性地评述了他的主要论点,但这些批评性意见显然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目前国内艺术批评界的热点,似乎完全着眼于现代性语境中的中国近代美术转型,以及后现代和后殖民语境中的中国当代艺术的评价这两大议题上,还来不及思考艺术终结论之类的哲学议题与认识、评价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之间的相关性问题,或者干脆认为,这样的议题与中国当代艺术没有什么相关性。 为了尽可能在本文中避免重复我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经说过的东西,我想干脆先以最为简约的方式介绍一下我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一书中对阿瑟·丹托(我在那里称他为阿瑟·邓托)的批评,然后再在本文中深化这些批评。 我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中对阿瑟·丹托的批评主要由三个层次构成:第一、我认为阿瑟·丹托的艺术终结论(它意味着艺术叙事的终结)是错误的,因为终结的只是某种宏大叙事(例如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叙事),而不是所有叙事。我的反驳意见中有一条是说:阿瑟·丹托如何解释他自己的宏大叙事?因为丹托毫不忌讳地指出,他关于“艺术终结之后”的宏大叙事是继瓦萨里再现模式的宏大叙事与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宏大叙事之后的第三种宏大叙事。如果艺术终结意味着一切叙事的终结,那么如何可能出现一种有关“艺术终结之后”的叙事? 第二、我认为阿瑟·丹托的艺术终结论本源于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又得到了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支持。但是,无论是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还是后现代主义的艺术终结论,都不能令人信服。我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中详尽地回答了它们为什么都不能令人信服,而且我的整部书的基本立意就是批判后现代主义理论。 第三、我认为阿瑟·丹托的艺术终结论的哲学基础是英美分析哲学(而且是前期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分析哲学),因此它可能较精确地描述了西方当代艺术的现象,却给不出关于其原因的解释,也提供不出解决问题的出路。关键皆因分析哲学长于现象描述和分析,却短于规范论述。换言之,在丹托的全部艺术话语中,缺少一个基本的“应然”维度。 以上就是我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一书第九章《阿瑟·邓托:哲学对艺术的剥夺》中对丹托所进行的批评的核心观点。现在,既然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和不同意见,我只能尝试着能否深化我对丹托的批评。 一、丹托的艺术终结论及其理据 首先,我想我们必须消除一个误解,那就是以为丹托的艺术终结论是说从此以后不再有艺术了,也不再有人从事艺术创作、艺术欣赏和艺术批评了。丹托艺术终结论的基本意思是说关于艺术的全部宏大叙事已经终结了,因此艺术史也终结了,就历史也是一种叙事而言!因此从经验上去否定他的论点就是文不对题。这就是马格利斯对丹托的批评被丹托轻易否定的原因所在。这一点正如他自己所说:“当然了,我的声明绝对不是说艺术将要被停止创作了!艺术终结之后还是有大量的艺术被创作出来,如果确实是艺术的终结,正如汉斯·贝尔廷的视野去看,在艺术时代以前就创作了大量艺术。所以,从经验上否定我的论点无法根据艺术继续被生产的事实……”(阿瑟·丹托:《艺术的终结之后:当代艺术与历史的界限》,王春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7-28页;以下凡引丹托皆出自该书) 二、对丹托理据的反驳 敏感的读者已经能够觉察到,我对丹托艺术终结说的理据的概括,是与我对他已有的批评相平行的。这确实是我的一个基本策略。现在,让我来看看,我能否进一步反驳这些理据。 1.对丹托的第一个反驳将涉及对汉斯·贝尔廷,以及更为基础的福柯理论的批评。对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理论的批评,已由多位学者作出,我在《透支的想像:现代性哲学引论》(学林出版社,2003年版)中对之作过一个提要,其要点是: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使得话语成为了某种匿名者的生产,不仅与话语生产者的旨趣和欲求等等全然无关,而且简直可以说是话语生产的匿名性结构力量像操纵木偶似地操纵着这些生产者。这一理论,事实上,即便是在晚期的福柯思想中,也成为了某种自我批评和自我放弃的东西。那么,汉斯·贝尔廷的情况又如何呢?汉斯·贝尔廷显然夸大了中世纪艺术与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之间的断裂。尽管中世纪的艺术观念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观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最大的差异在于:在中世纪,美的观念似乎并不是艺术(主要是圣像制作)的内在要素,当时圣像制作的主要目的是宣扬教义。但是,只要我们不是本质主义地看待美,那么我们就不难从中世纪的艺术创造中发现美的观念的作用:这种美的观念不仅体现在圣像画的制作中,更体现在中世纪教堂的伟大创造中。只不过,美的观念在中世纪从属于宗教的观念罢了。 2.丹托所说的艺术时代,是指从文艺复兴到现代主义的时代。丹托认为这个时代的艺术史由两种叙事模式统领,那就是瓦萨里的再现叙事模式和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叙事模式。理所当然地,为了要将“后艺术时代”与艺术时代区别开来,丹托不仅要刻画出瓦萨里叙事模式的基本特征,更要刻画出格林伯格叙事模式的基本特征。丹托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并不试图去论证瓦萨里与格林伯格的诸多错误或不充分,因为这样一来,他必定要负担过多的举证责任。丹托聪明的地方是,他仅仅刻画出艺术时代的叙事模式,然后将他自己的“艺术终结之后”的叙事模式与之进行比照,其间的差异或甚至断裂也就显而易见了。因此,丹托对格林伯格很少直接的攻击。仅有几个攻击也往往援引别人的意见,如罗萨琳·克劳斯对伯林伯格的现代主义叙事的“压抑”性质所作的批判——她认为,格林伯格的理论压抑和排斥了超现实主义画家等。相反,丹托对格林伯格的批评基本上建立在他自己对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艺术现状的观察之上,而其基本立论则是: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叙事干脆无法解释这一艺术现状!从下列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丹托的叙事策略: 艺术已经终结的一个标志就是,不再有一种具有决定性的风格的客观结构,或者,如果你愿意,应该有一种在其中什么都行的客观历史结构。如果什么都行,那么,就没有什么会受到历史的管制:一件东西可以说是和另一件东西一样好的。在我看来,那就是后历史艺术的客观条件。(47页) 艺术品可以被想象,或者实际上被生产,它们可以完全和纯物品一样,纯物品是完全无关乎艺术的状况的,因为后者需要的是你不可用艺术品具有的某种特殊视觉属性来定义艺术品。对艺术品必须是什么样子并没有先验的禁锢——它们完全可以看起来像任何东西。只这一点就结束了现代主义的动机。(19页) 为了突出他自己的“后艺术时代”与艺术时代的差异和断裂,丹托将艺术时代进一步刻画为一个美学的时代,或视觉经验的时代。因为无论是瓦萨里的再现模式还是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模式,都诉诸美学经验作为艺术的核心定义。然而,到了他的“后艺术时代”,据说艺术作品视觉上的差异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甚至可以说,美的观念已经系统地从当代艺术中消失了: 无论什么情况,随着艺术时代的哲学化的到来,视觉性逐渐地散去了,它就像美曾被证明的那样与艺术的本质没有关系。(19页) 杜尚作品的本体论成功(实际上,这种成功在于当缺少或中止趣味的考虑时获得成功的艺术)说明了美学事实上不是艺术的本质的或决定性的特征。如我所见,这不仅结束了现代主义时代,而且结束了整个构成现代主义特点的历史设想,即通过积极区别艺术的本质特质与偶然特质来净化它……(123页) 因此,在丹托的宏观艺术史图式中,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先是有一种“艺术时代之前的艺术”,在那里,美的观念不起作用;然后是一个艺术时代,在那里,美作为艺术的核心概念界定着艺术本身;最后是一个“后艺术时代”,在那里,美再一次消失了。这样一种艺术史图式的观念,与黑格尔主义息息相关。在黑格尔看来,美的艺术也只是精神在其升腾过程中的某个阶段的表现而已,一旦精神找到更好的表达形式(先是宗教,其后则是哲学),那么美的艺术也就不再是精神的最高需要了。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艺术终结了。我已经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一书里批评了黑格尔的这种思想,那就是将美与精神(或理念,或真理)之间的关系,理解为一种历时更替的关系,而不是同时共在的关系。而丹托的错误则是黑格尔错误的直接延续。这一点最明显地表现在他对康德的误解上。 面对刀砍过的毛毡、碎玻璃、脏污的线头、破裂的胶合板、七扭八扭的铁丝、浸了乳胶的奶酪布、浸了乙烯树脂的绳子、霓虹标志、影像监视器、涂抹了巧克力的乳房、被拴起来的一对情人、刀砍斧劈的肉、撕碎的衣服或被分割开的房子等,康德主义艺术批评家将无言以对或语无伦次。(第100页) 而在另一处,丹托更是暴露了他对康德的误解: 所以,把审美与实用分隔开的同一个逻辑深渊也把艺术与别的有用的东西分隔开了。当代保守的艺术批评家把艺术家可能抱有的任何工具性的、让艺术为人类利益或为政治利益服务的目标,视为与艺术无关而置于一边,康德美学曾很好地帮助他们做到这一点。(93页) 丹托在这里所说的意思是:正是康德区分了审美对象与实用对象,而区分这两种对象的同一个逻辑也将艺术品与日用品区分开了。丹托的救星沃霍尔和杜尚却恰恰提出了为什么日用品也可以是艺术的问题。换言之,要么是杜尚(或沃霍尔)错了,要么是康德错了。 3.丹托的第三个理据建立在他对当代艺术的某种哲学洞见之上。他的这个洞见充满了戏剧性:他将它理解为与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在艺术终结的那个关键点上的相遇。关于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直到丹托梅隆讲座(亦即《艺术的终结之后》一书的由来)时的90时代中期,丹托对“艺术终结之后的30年”的描绘应当说是相当有趣,也相当有吸引力的。然而,与一切宏大叙事一样,丹托的这一“艺术终结之后”的叙事,也隐藏着某种元叙事,例如绝对的多元论、无方向感、无风格,以及“美学熵状态”等等。换言之,丹托的“艺术终结之后”的叙事,仍然建立在某种排斥和压抑之上:他排斥了这30年中所有追求方向感的艺术家,他压抑了这30年中一切不那么欢乐、不那么幸福、不那么喜剧色彩的东西。他的这一叙事中隐蔽的元叙事,可以从以下段落中清楚地看出来: 经验应该是审美的吗?曾经一度,这是天经地义的。艺术品据信主要是为了给予那些思考它们的人以愉悦而创作出来的对象。这可能还会发生,但是它不再具有普遍性,事实上,它不再具有典型性。(中译版序言,第8页) 也就是说,不符合“艺术终结之后”叙事原则——绝对的多元论、无方向感、无风格等——的作品仍然会被创作出来,但它们已经“不再具有典型性”。换言之,丹托认为只有绝对的多元论、无方向和无风格的东西,在这个“后艺术时代”才是具有典型性的,否则就不具有典型性。类似这样的表述还有很多,读者可细细体会其措辞之微妙。 你怎么能说一种风格比另一种风格更好呢?你应该能够下周当一个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或当一个波普艺术家,或当一个写实画家,而不会感觉到你放弃了任何东西。(41页) 丹托评论道:“这句话表达得太精彩了。”它让他想起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历史的终结状态的著名描述: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一个著名段落中相当谨慎地展示了在后历史社会中的生活前景。他们写道,与其个人被迫进入“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毋宁说“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发展”。这就“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转自同上书,41页) 在沃霍尔(还有丹托)看来,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历史终结状态已经在美国提前实现了,这一点至少对美国60年代以后的艺术家来说是如此。丹托更是将这一点宣布为伟大的自由时期的开始。这种伟大的自由不仅出现在艺术家圈子里,而且已经深入到艺术教育领域,而这一点无疑意义更为深远:“艺术世界的体制开始急剧地变化,以回应我所称之为的、我们已经进入‘后历史’时期出现的极端多元主义。例如,在美术学院里,技能不再被教授。学生一上来就被看作是艺术家,教师在那里只是帮助学生实现他们的创意。这种态度就是学生可以学习任何他或她需要的东西,为的是创作他或她想创作的东西。人人都可以使用一切东西和任何东西——如音响、影像、摄影、表演、装置。学生如果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成为画家或雕塑家。但是主要的事情是找到哪些手段来表现他们感兴趣传达的意义。”(中文版序言,6页) 波普反对作为整体的艺术,而青睐真实的生活。……它们所回答的是人们现在想享受生活的某些普遍的感觉……复杂的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呼唤解放,而这个解放还没有结束。人们的决定是他们希望和平地去“追求幸福”,根据美国的授权文件,幸福是数量不多的几个基本人权。……在我看来,波普不仅仅是一种跟在一个运动之后、取而代之的运动。它是一个大变动的时刻,这个时刻昭示了深刻的社会、政治变革,并且在艺术观念上获得了深刻的哲学转型。(142-143页) 我由此想起波兰美学家莫拉夫斯基对后现代主义的著名批评:后现代主义在压抑人类对于生存的富有悲剧色彩的复杂性的敏感方面,在消灭人类对于超验与改善的追求方面,在把快乐主义的工具性提高到最高的、事实上是惟一的价值的立场方面,犯下了罪孽。(Stefan Morawsky, The Troubles With Postmodernism, London & New York, Routlege, 1996, pp.93-94;并参看我的《20世纪艺术批评》,第346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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